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耻文化与愧文化

你好呀,

今天突然回忆起多年前跟好友探讨的一种超越国族界限的「文化区分」。于是心血来潮想分享给你。

这种区分,是把所有的人类的「自我约束机制」分成:「耻文化」与「愧文化」。

即,Shame culture vs. Guilt culture。

多年后,我愈发感受到这种分类,在我「认识自己」的过程中发挥了多大的作用。

咱们来品味两个词汇:羞耻与愧疚。前者「羞耻」往往来自于外部他人的凝视。而后者「愧疚」往往来自于内部内心的审查。

假设有两个偷窃者。一个来自「耻文化」,一个来自「愧文化」。他们都会认为「偷窃」是「错误的」。但前者认为其错误是因为「他惧怕被抓了现行之后,被众人所指所带来的羞耻感」;而后者认为其错误仅仅是因为「这件事并不符合其内心的正义观」。

耻者的日常关键词是:丢脸与颜面扫地

愧者的日常关键词是:自责与良心不安

耻者与愧者分别栖息在两株神木下寻求庇护:耻之树与愧之树,

耻之树:根曰「伦理」,茎名「纲常」,叶唤「教条」;

愧之树:根曰「道德」,茎名「准则」,叶唤「信条」。

孟轲在这一点上看得透彻。他将人之性善分为四端:恻隐之心、羞恶之心、辞让之心、是非之心。

恻隐源于愧者的无力与悲悯;羞恶来自耻者心上的万斤重负;辞让礼数是他们下意识的行为;是非判断是他们潜意识中永不间断的思考。而这四端,便是「仁义礼智」的肇始。

这意味着,我们几乎每个人,都是耻者和愧者的结合体。耻与愧让人类具备了恐怖的爆发力:

「荣耀感」是耻辱感的儿子:那是对「碌碌无为」与「苟且偷生」的反攻倒算;

「神圣感」是愧疚感的女儿:那是对「心存杂念」与「心绪纷乱」的清洁洗涤。

无论多么离经叛道的个体,对于所处时代所处地域的整体伦理观,仍不可能做到完全的断离——所有时代的道德先锋与保守派的激烈交锋,哪怕双方恨如仇雠,恨不得诛之后快,也需要在一种「至少使用互相能听懂的语言」或交流、或激辩、或口诛笔伐。

而当我反思耻感与愧感时,始终认为耻感先于愧感而发。

一个人若不先为其「男尊女卑」的观念感到「羞耻」,如何能在面对「女性遭遇到系统压迫」这一事实感到「愧疚」?

一个人若不先为其「爱抽象的国却不爱具象的人」感到脸红,如何能指望其看到人类罹受灾难与不幸停止那些恶毒的幸灾乐祸?

而我同时也相信,一种形而上意义的愧感其实一直都在:内心深处我们每个人目睹人之疾苦时,所迸发的排山倒海般的情感,是内源性的,是人类的本能。从代入到同情再到共情,再到一种无以言表的痛心疾首——我为何感到无力?我还能做些什么?

若是这种本能在污浊岁月的教化中逐渐沉睡,我记起小时候在读元明通俗文学时,经常看到的一句话:

「人间私语,天闻若雷;暗室亏心,神目如电。」

也许这便是我们内心耻与愧的两株神木,终将会盘根错节的真实写照吧。

—— 船长

本文由作者按照 CC BY 4.0 进行授权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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