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小家与大家

你好呀,

今天的信想跟你聊聊中国。

小时候就经常听闻语文老师嘴里面一口一个「家国情怀」。听久了就会觉的有这种「家国情怀」的都是些狠角色——能把国当家的人必然是非富即贵,甚至意味着市委大院都是他们家私宅。

小孩子嘛,都是从这种望文生义的阶段硬着头皮活过来的。尤其是说汉语的小孩,听着那些不知所云的古训,云里雾里的比例占了大半。

比如我又问老师「为什么是修身、齐家、治国、平天下这四件事呢?它们这么分类的逻辑是什么呢?」老师此时一般会凝视窗外,嘴里振振有词道什么「一室不扫……」「道生万物……」,中间再加上「中国文化博大精深……西方的逻辑未必适用……」。我也不太好继续打断老师那种诗意盎然的解释,只好似懂非懂地继续会去摇头晃脑。

就这样弯路走了多年,终于到了年轻的学生们问我的时候了。

如果小孩子们站在我面前问同样的问题,我会这样告诉她们:

在中国人的心里,一直有两个家——一个摸得着看得见,一个摸不着看不见。前者比较小,有妈妈爸爸和她们的妈妈爸爸,家人们的亲与爱就是你吃下去的每一口香喷喷的饭菜;后者就十分庞大,主要还得靠想象,你要想象一个纵横几千公里的房子和院子,你要想象十几亿的亲戚都互相友好和善。

后者这个摸不着看不见的「大家」如此难以想象,以至于中国的小孩子们必须要刷满几千个小时的新闻联播和思政课,才能略微感到这个「大家」的一丝丝虚幻的温暖。但想象中的亲戚也不能全然当做真正相亲相爱的一家人,因为这个大家庭大多时候是以家暴的形式存在的。

以上是笑谈。最近几个月我比较痴迷读国史。要真的正经总结我读到了什么,无非就是这三条结论:

第一,早期人类国家发展,都是先有家后有国。

国太难理解了,只能靠人们对家的进一步抽象才能想象。天子平天下,当不了天子的诸侯就去治郡国,成不了诸侯的大夫去齐室家,无缘大夫的士人只能修身。那至于士人再往下的庶族和贱民,苟活中别忘了仰望士人的身,模仿大夫的家,感恩诸侯的国,朝拜天子的天下。看,贵族们越能具象且生动地展示「治国平天下如同修身齐家」,就越是尊重老百姓们匮乏的想象力,其合法性地位也就越高。

第二,儒教徒眼中:大家(国)是手段,小家(家)是目的;法家酷吏眼中:小家是手段,大家(国)是目的。

前工业时代的中国人认识字的只有两种人:儒生和刀笔吏。前者读圣贤书而认字,认字是为了讲道德,讲道德是为了就算自己是个行政低能儿,也能让乡亲们凭借主观能动性,在圣人的感召下活得好;后者读法典而认字,认字是为了收税征徭役,替上司办明白事,把那些胆敢把家庭的利益至于国家利益之上的刁民们绳之以法,才能算得上是太平盛世,下个月的俸禄才能如期到账。

第三,儒法互相拉扯两千年,历代天朝崩溃,基本都是天平向法家酷吏们失速跌去。

无论儒法,无论权力大小,但凡是老爷们,心里都向往着法家酷吏的终极目的——小家就是柴火,唯一的目的就是烧了为大国九鼎助燃。但谁都不会明着这样说,装也要装作「国之为民安居乐业」这一副「小家才是目的」的惺惺态度。你要是想判断一个典中典的中国王朝是不是气数已尽,只需要看看它们还装不装了,看看它们面对咱们的软肋时还装不装了,看看咱们的软肋是不是最后一代软肋了。

以上还是笑谈。笑是因为,二十一世纪就像是人类到了最美好灿烂的年纪,被抽象的大家煤气灯(gaslighting effect)了上千年也该跳出自责,去迈开大步向前看——珍惜一切摸得着看得见的小家(无论是原生家庭,还是后天一切让我们感到归属感的小部落),离那些号称是家人的抽象大国敬而远之——可我们这群中国人还是要继续背着这千钧的道德枷锁,对着一个越来越摸不着看不见的神圣家族匍匐在地,忠孝两全。

—— 船长

西元2023年1月2日,于富春江畔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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